岁月倏尔易逝，忽然已至弱冠之年，我却还未穿越春草弥漫的旷野，步上云岚，在远方的尽头等待落日低沉。那些飞越村庄的白鹭应该沧桑了许多，我总想着和它们一同沿江而下，因为我相信江河拥有归宿，人生拥有源流。
在江中行船，该是何等的诗意畅快，岸边芦芽短，近村炊烟缓。寻不见苏东坡，也应遇到正值年华的浣女。
我会念诗给她们听吗？是的，我的人生一直在笃定地追寻诗意。可此刻，我想在记忆的江河里溯流而返，寻觅内心深处一枚梦想的种子的成长历程。
十三年前，在云南边陲的某个村子里，一个因逃学被父亲吊在房梁上的七岁孩子泣不成声地请求着进村收菌子的生意人将他放下来。生意人只问了他两个问题，“为何被捆住吊起来”？
他哽咽着：“逃学，不想读书”，这回答似乎是一种无理的宣示，但却早已失去了底气。
“我放你下来，那你去不去读书”？
他终于用点头使自己获得了解救，在攥紧生意人五角钱的馈赠以后，他并没有直接回到课堂，而是坐到河边的石头上陷入了无限的迷惘。而他的父亲正在不远处的砖厂里满面黢黑，亦是为着生计繁忙。
那孩子就是我，初入学校半年却已逃学二十多次，还不知生命的愁苦，还未完全分清粮稻与稗草，贪恋着山中捕蝉、田里扑流萤的无暇时光。
读书，读书，父亲在我耳畔从未停止的言说，还是被我带进了学校。
四年后，我因学着课文中“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句式写出了两首藏头诗，从那时起，我就相信我有着成为诗人的潜质，尽管那时我仅认识王之涣、杜甫，仍不知席慕蓉、海子，仿佛是世外的仙人，我与他们在人间的巷弄相遇的缘分也需今生的勤恳有加才能求得。
我升入初中的时候，村里的大学生恰似枯藤上的南瓜，孤零一枚，而且唯一的高中生没有毕业就远赴重庆参军。人们在谈论吃穿问题的时候亦在谈论人的培养，需要良田，需要肥料和水源。暗自在心里，我的另一枚种子开始挤兑着萌芽不久的诗人的愿景。可最终，我决然没有选择，成为厨师，或许，关于吃的问题，我在精神上的渴求胜过了胃腹。
诗歌，无人欣赏，自娱自乐又当如何？伯牙遇见了钟子期，人生最难得遇见知己，我初中时的同桌本是学业上优秀的人物，心怀长远的梦想，依旧同我一样，在作业本中写出富有韵律的文字，胡乱谱曲，随意歌唱，青春欢快，且行且吟。
然而不久，在新的选择中，我的班主任撕毁了我在纸条内写下的情诗，她并没有指责那狗屁不是，竟意味深长地肯定我的文采。年少不免轻狂，我不是那种柔情细腻的人，初识席慕蓉和林徽因不久我便移情于海子。
我要做个与小丑、牝马一同走在祖国疆域的无名的诗人，将我的姓氏深藏于松木匣子或者琥珀内部，我在河岸边建造起一所石房子，用经年的时光漫漶捡拾那些水面流淌的青桔梗和落叶，我的衣襟也将飘满诗句，我的屋畔也将长满麦子和苦荞。
有人说，文学深似湖海，我只想涉河而去，捡拾对岸不能死去的灯火和朋贝。
我想清贫一点，诗意一点。
在逐梦的日子里，我更多地习惯将自己置身于书店的某个角落，熟读《平凡的世界》或者海子的诗歌，这时，一个凉透的馒头极具饱腹感，嚼不尽，余后回甘。书读千遍下笔有神，诗读万句却也未可知。我承认我最开始见诸笔端的诗句有着模仿的嫌隙，可不可否认，我亦在寻找自己的内心。
疯狂吧，青春！愁苦，青春！我六岁就已尝试着喝酒，待到青春的惆怅有所宣泄的时候，酒就是一味镇定剂。关于酒，我曾胡诌这样的诗句“念你久矣今成疾，无方无药乱投医”，在最愁苦的年纪疯狂，在最疯狂的年纪愁苦，像黄昏的余烬在月中得以重燃，子夜的灯火在黎明时又愈加明亮。
我深信，岁月的棱角不可磨平，生活中不能缺乏暗藏刀锋的诗意，只是我的诗意不由而然多了几许惆怅，关于未来的人生，关于诗人的宿命。
我渐渐地形似另一位信教的知己，他是如此反复无常，不知所以。儒家明德，道家养性，终归还是手奉佛教十三经，变得不谙世事，沉默少语。
去年，我在去往曲靖之前为父亲的手术协议签字。从右脚膝盖处取出一块硬币大小的骨头后，他日渐苍老并且行动倦怠，每次看着他沉浸在烟雾中的模样我便心有微颤。我的文字里也更多地提及到他，可他还未听过我的诗句朗诵，尽管我有着一篇“流传乡里”的文章。
他眼中的深邃使我更加惆怅，岁月不待，时不我往。父亲年轻时誊摘的诗句与我的如此迥异，他的像一味裨益的草药，我的竟似七分毒性的掺兑品，一者用以滋补人生的遗缺，一者用以克制梦想的冗余。
如今的我，为赋新词强说愁？或许吧，那几时休呢？我不敢妄断，我只知远方的曙光即将照亮所有的旷野和江河，我不仅能感受它的温度，还能将它培植在人间的火塘，取不尽，用不竭，像梦想的种子孕育着的果实，怀揣着丰收，储藏着炽热。
我从内心取一枚火种，种下，和野花一同燃烧。
我从枝杪摘一颗果实，赠给十三年前那个迷惘的孩子，还有今夜的星辰。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