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学校门外，三达达和一群亲戚都站在哪里，个个表情凝重。二达达开始板着脸对我说，小雄，你长大了，该知道一些事情了。
我点了点头，心开始砰砰地打鼓。
你妈妈在跟西来寺的和尚好？
我又点了点关，马上又摇了摇头，赶紧说，我不知道。
小雄，你为什么要骗我呢？这里都不是外人，你可以随便说。听说，你还跟你妈妈架了一座桥？
这是哪个说的？我想否认架桥的事。我们那山角落，人迹罕到，他们又没有去过，是怎么知道的？我还想狡辩一下，我架桥不仅仅为了我的母亲甜菜，但我没来得及说出口，三达达接口说道，不管哪个说的，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说你爸爸三年没满，就是三年满了，你妈妈也不该找一个和尚。这样辱没门风辱没祖宗辱没你爸的事，她也做得出来！
三达达虽然跟二达达一样胖，但三达达要比二达达高许多，比二达达也年青多了，看起来强壮而敏捷。她一开腔，周围的亲戚们开始叨嚷起来。亲戚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了，太不像话了！欺负到我们熊家屋里了！
当了多年乡村教师，后来又因为亵渎女学生被开始的十一爷爷说，二千多年前，我们熊家是王子王孙。我们的祖宗筚路蓝缕，开辟山林，在中华大地创下了四百多年的辉煌，叫世人嘱目之！岂能由这个赖皮小和尚欺负？走，找这个掩耳盗铃的花和尚算帐去，老子今天要废了这狗日的！
十一爷爷虽跟我们刚好是出了五服的长辈，名声也不太好听，但他好管闲事，读得书也很多，博古通今，在镇子周围养有几亩鱼塘，日子过得悠闲。他跟我爷爷那辈人排行十一，现在也只有六十岁，是老辈子中最小的一个，熊姓人家有事他都愿意出头。他一说完，一群人跟着十一爷爷闹哄哄地向翠布山走去。我转身回去上课，两个达达攥住了我说，你一定要去！你就是证人。
我说，我没有什么证据呵！
那你为什么要修那座桥？
我哑口无言。我也常常问我自己：是呵，我为什么要架这座桥？我的祖祖辈辈都是这么淌水过河，山洪来了，就不过河。不过河，又不会死人，我为什么要架桥？我不是为甜菜，又是为了谁？我如此恨玄实，有时候也恨甜菜，但我为什么要为他们架桥？我想不出理由，没有理由的事件也许就是任人编造理由的事件，就是丰富人们想象力的事件。
这也算作理由吧。
我还是不想去，我开始挣脱她们的手。三达达说，想想你遭孽的父亲吧！
一想到父亲，我的眼睛就红了。父亲只活了三十多岁！他一定是有理想的。他没有和我谈过他的理想。他只是到死也没闭上眼睛。他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我身不由已地由两个达达一人拖着我一只胳膊，像拖一条癞皮狗把我拖上翠布山。
秋天的翠布山，分外热闹。野菊花开了，女贞子的叶子也红了，野山楂红的娇嫩，弥核桃绿得鲜艳，桑枣黑得透亮，大大小小的野果子挂满枝头，微风一过，树下咋咧作响，毛耸耸的果子外套裂开，油汪汪的板粟滚得满山遍野。翠布山四周围的棉田，繁星密集。棉花正是绽放枝头的时节。
路过狼哮潭的时候，亲戚们看到了桥，恼羞成怒地在上面又蹦又踹，他们想踹断树杆。秋季里，翠布河里的水浅浅的，偶尔可看见多种颜色的鹅卵石。狼哮潭的水却深不可测，泛着深绿色的光。两颗树分明还是活的，被他们踹得晃晃悠悠，就是不见断裂的辟啪声，反而像人来疯的孩子，越摇弹力越大，就像摇吊篮一样。两颗树的根已扎进了土里，有的还伸延伸到河的底部。树杆越来越粗，紧紧地抱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几个亲戚累得黑汗白流，无济于事。十一爷说，算了，这粗的树，要用斧子来砍呢。我们找那花和尚算了帐，再来砍桥。
我们找到伽修主持的时候，他正以莲花坐姿，在正殿的蒲团上捻着佛珠，闭着眼睛，口里喃喃有词，听不清念的什么。事隔几年后，玄实告诉我，师傅那天念的就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和《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就是藏在树洞里送给我妈甜菜的那两本经文。
正殿里的佛像上的油彩已斑痕累累，基台上已露出木头支撑，向里倾斜，有两根手掌粗的木头从反方面撑着。斜看佛像，有点狰狞。屋子里有股霉味，混杂着檀香味，还有飘进来的树林的味道。
四周只有鸟叫声、风声、蚊蝇的声音。蚊蝇的声音听起来像烧开水的声音。大头蝇和绿头蝇分别像两架飞机一样从殿里穿过来，又穿过去，偶尔还在伽修主持的光光的头顶上小憩一会儿。伽修主持瘦小的身板上套一件泛白的棕色袍子，袍子的下摆处有一大一小的两块灰色的补丁，针线很密实，但线角很粗大，像他脸上的那几块老年斑一样扎眼。他脖子上挂着一串黑里透亮的一百零八颗的长佛珠，嘴巴念到急促处，眼皮才跳动起来。眼皮看起来太长了些，似乎盖住了整个眼帘，等他睁开眼睛看我们的时候，他不得不停止了捻佛珠的动作，用手撑着眼皮，才能看清我们是几个影子。他垂下眼，眼皮就迅速盖住了他整个眼睛。他双手合掌，慢悠悠地说，阿弥陀佛，施主，有事吗？有事请到后堂说。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