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世纪回眸——邓尔雅

文章来源:互联网作者:小编发布时间:2022-05-12 17:4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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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尔雅是20世纪重要的广东籍艺术家。生于北京,善小学、书法、篆刻、绘画、诗文,其甥容庚谓:“(先生)篆刻学邓石如,正书学邓承修,诗学龚自珍,而均能变化以自成家,观者罕知其所自出。”邓尔雅印章风格清丽恬淡,刚劲隽永,晚年喜参用六朝碑文字入印,人谓之“驱使铦笔,毛颖纵横”。邓尔雅1905年东渡日本学医,后改学美术。1910年回国,次年助潘达微创办同盟会及国内的第一份机关刊物《时事画报》,活跃于艺林,广交国内名家,享誉南北。著有《邓斋印谱》《篆刻危言》《文字源流》《艺觚草稿》《篆书千字文》《印斋印赏》《郑斋诗集》等;邓尔雅培养了一批广东的篆刻名家。

外公邓尔雅之谜

黄大德

我只见过外公邓尔雅一面,那是20世纪50年代初的事了,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去香港探亲,顺便到跑马地奕阴街去看望他。

那时我只有八九岁,印象早已一片模糊,唯记得的,就是他很矮,很痩,穿着长衫,手拿拐杖,嘴巴不停地翕动。不久,外公去世了。那时我十岁,由于没共同生活过,因此没有悲哀,也不懂悲哀。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外公给我刻了一方名印,还写了一副集邵雍句的对联给我:“立身须作奇男子,善处方名大丈夫”(后来我才知道,除我妹妹外,每个外孙出世后他都会写联、刻印相赠)。这副对联如今还挂在书房门口,但明白其中含意时,已是不惑之年了。我想,真神奇,说得那么准,外公会算命吗?在他的诗文中,我只知他做的梦很灵验。

20世纪80年代我转向在故纸堆中做些史料的搜集、整理、研究的工作,这时候我才慢慢地走进他的世界。时人为外公撰传,对其生平,仅限于“早岁东游扶桑,西游临桂”“历任公私学校教员”等。要走进他的世界谈何容易?唯能从报章寻章问句而搜之。

外公最早见诸报刊上的文字,是《时事画报》,继而在《南武学报》《华字日报》《华星三日刊》等报纸杂志上,长者三两千言,皆属学术考证类的文字,其他的都是“豆腐块”,有如今人所说的“补白”式的“报屁股”之类的诗文。但无论长短,皆有人、有物、有识、有情、有趣、有神、有典、有味。后来在港粤两地的图书馆、艺术馆及私人藏品中找到了为数不少的论著手稿、笔记和印谱、信札。大量资料的出现,无疑是令人兴奋的。20世纪为编年表,惜一则无史学训练,二则史料未能穷尽,留下了一堆谜团,今试述之。

邓尔雅 楷书四言联 1927年 香江博物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昆山片玉 孟仑二童

时在光绪谈革命

外公逝世后,报上刊登了一些挽联,其中有凌巨川联曰:

少曰忆同寅,论学城南,时在光绪谈革命;

暮年悲旧雨,潜踪海角,久曾篆刻共知名。

老实说,读这挽联前,我从未把外公与“革命”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读后想想,倒应该梳理一下他在清末的生活轨迹和朋友圈了。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年仅15岁的外公与杜清贻、冯智慧、陈诗仲在广州东横街创办了广州第一间小学——启明小学。他们“皆年轻有朝气,相助办学,且备置铜鼓喇叭,训练有铜乐队,每逢运动会、大会皆出场吹奏,风头颇劲”。邓芬是羊城名门望族之后,父亲次直,盐商,古文学养深厚,以诗词鸣于时。据邓芬回忆,其兄早岁走学于启明学校时,杜清贻及其妹妹杜清墀、马励耘、张竹君等常到他们位于永清门外的南城太平沙家“清谈”,邓尔雅与陈诗仲属同事,亦身列“常客”之中(邓尔雅在《吊陈仲诗》中有“太平沙外立斜阳”句)。

邓尔雅 青山白云(附边款) 2.4×2.4cm

邓尔雅 动物肖形印 1.6×1.6cm

邓尔雅 无所容居 2.8×2.0cm

邓尔雅 寿如金石佳且好兮 2.6×2.6cm

邓芬家中这些常客是何方神圣?陈诗仲(?—1908)是兴中会员,香港《中国日报》记者,新加坡《图南日报》主笔。其余的女将,马励耘是清末广州有羊城大亨之称的实业家黄景裳(1870—1915)之妻,维坤女校校长;张竹君(1867—1964)乃辛亥先驱之一,中国第一个女西医;沈佩贞是著名的女权活动家,反清女将;唐群英,女权领袖,中国同盟会第一个女会员,被称为“中华民国”的缔造者之一,好一群思想激进的热血青年!“清谈”什么?邓芬仅说她们是“新思想运动”与“争女权解放”之“女杰”,因此必与“革命”有关。这些女杰,对邓尔雅可说不无影响的。他曾写过几首诗,显示了自己对女杰的仰慕:

中原有女儿,倾国复倾城。圆肤长六寸,行步自轻盈。生少爱国家,多情似无情。三更四更夜,潜自告精诚。妾身愿归国,与国同死生。(《新国风》)

美人独立能遗世,绝代风姿秦汉装。昨夜东风偏好事,南枝先与好春光。”(《自题画梅》)

震旦有佳人,愿以国为郎。恼杀北堂母,羞煞东邻娘。纤纤十指好,盈盈双腕圆。何如携手去,爱国情缠绵。金针忽停弄,刺绣心草草。眼泪暗中流,敢忘我国好。为国掷春心,独立对花语。侬身国之身,不如从嫁与。(《女儿嫁国吟》)

夏桀伐有施,夏亡以妹喜。殷纣伐有苏,殷亡以妲己。周幽伐有衮,周亡以褒妪。乱晋复沼吴,骊姬与西子。一顾倾人国,雪仇能忍耻。谁将女娲字,一一污青史。(《女侠》)

时邓尔雅与陈诗仲往来最密切,齐穿洋服,剪辫子。那时剪辫是要杀头的,但有《劑(剪)发口占》一诗为证:“未必毫无憾,明知发受恩。一齐向上涤,今者瞎为尊。”(石涛致“八大山人”书款书大涤子大涤草堂、莫书和尚济有冠有发之人向上一齐涤。瞎尊者,石涛号。)可谓“斗胆”也。

邓尔雅 篆书八言联 1953年 香港艺术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族茂麟趾宗固磐石 旁廷龙目仄生离支

1905年9月潘达微在广州“集同人,振其舌,摇其笔,高呼于五岭以南,而冀人民及早警觉”,创办《时事画报》。汪宗衍尝对我说,《时事画报》是孙中山让潘达微办的;而冯戒闻说,参与《时事画报》的人宣统之前全都加入了同盟会。这都只是一家之言,孤证难辨,但该报以宣传孙中山的革命思想为职志,这是无可置疑的。在那段时间,与外公关系最密切的是潘达微。关于潘达微这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收尸人的事迹,人们大概都是耳熟能详的。

1910年春,李栖云邀请有“革命和尚”之称的太虚大师到广州宣讲佛学,与潘达微等革命党人多交往,后在白云山双溪寺任住持,遂成为革命党人活动的秘密据点。与邓尔雅、林君复等有往还。黄花岗起义后,当局因搜到太虚的《吊黄花岗》诗,被清廷通缉,在友人帮助下离开广州到上海。后来外公与太虚都有诗歌酬唱,太虚《答邓尔雅》云:“日月抛人急,风云入世深。江河空浩渺,山岳自崎嵚。佛性不生灭,英雄几古今。为怜天亦老,应有杞忧心。”

外公原名溥霖,1908年溥仪登基,于是,普天下需讳“溥”字,他改号“万岁”,自刻名印,边款曰:“邓万岁。《急就篇》语也。尔雅取以为名,刻此记之。”似是卖弄学问,实质分明是为蔑视皇权,也可谓斗胆包天!若在太平盛世,这必属冒犯天条的死罪,但此际南方武装起义频起,清室大厦将倾,摄政王载沣哪里还顾得上南方文人改名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

外公在《时事画报》中的画仅有一幅《张文烈公遗像》,其余都是诗词。但与《时事画报》同时的,还应该有《滑稽魂》《时谐画报》,皆不存矣。里面有没有他的作品,也不得而知。不过有趣的是,各种画报皆以时事画为主,而绝大多数题跋后都有与文章相关的印章,这些印章,有些是即兴画上去的,有些是盖上去的。冯戒闻说那些印章很多是邓尔雅刻的。但到底哪些是他刻的呢?难以考究。但从叶为铭编的《广印人传》中看,他的印名已誉满全国了。而从所见外公的印谱中,倒有不少抒发家国情怀的印,如“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当为国家扫天下”;“处乱世思君子”(第94页)“国耻未濂”;“毁家纾难”;“为国驰驱已十年”。最有意思的是,吾家尚有两方无边款之印:一曰“守口如瓶”,一曰“立义行事”。那是为谁而刻,为何而刻?无从考证。但却流淌着那个时代的气息,折射出那个时代热血青年忧国忧民的情怀!

邓尔雅 楷书心经中堂 东莞市博物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那块牌匾

八十年代便听说外公那个故事:邓尔雅在香港沦陷时曾为日本香港总督部写过招牌,得到了三包米,因此有“邓三包”之称。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传说”。后来香港的丁新豹先生告诉我:这块牌匾现在藏于香港历史博物馆。

这在我心中蒙上了一重阴影。其后我联系上了祖风舅氏,他一脸无奈:“爸爸的确是写了,后来日本人还要他给刻印,完工后给了一包180斤的蓝线包米。外边便传闻满天飞了。你想想,那时候,谁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2015年,邓芬外孙刘季先生赠我邓芬《师友录》影件,内有邓尔雅小传,提及了那块牌匾的事:邓尔雅“中日事变,香港陷后仍留港,曾为机谷廉价书招牌,数十人独获选用者,当以白木板,高盈丈,横三尺余,即席挥毫,成八大字,‘香港占领地总督部’。”

原来,当时被“邀请”为书者不止邓尔雅一人。但还有谁?也是一个谜。至于当时留港的称得上书法家者有没有数十人之多,另当别论。

邓尔雅 嬴(附边款) 2.1×1.8cm

邓尔雅 虹若(附边款) 2.6×1.2cm

邓尔雅 能移我情(附边款) 1.8×1.8cm

邓芬说是在木板上即席挥毫,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请教过书法家,他们都说,无论是用墨还是油漆,在木板上都无法运笔,也无法写得好。专做牌匾生意的人也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纸上写好后过印到板上再刻。要还原历史的真相并不容易!

黄金海在《广东国画研究会创立经过》中说:“香港沦陷后,邓尔雅在港曾替日寇香港总督府写过招牌,故邓以后的作品署名曾改为邓宠恩。”他把邓尔雅“宠恩”一字的由来与为日本人写招牌联系起来了。但1945年邓尔雅有《感宠恩》一诗:

吾粤旧俗冠礼婚仪同时并举,非必适齐二十之年也。岁庚子,先大人命余字曰宠恩,四乙酉后历劫无恙,喜荷交并,乃以字行。既感真宰,用志庆幸,且涤膻秽拔除不祥云尔。

弱龄冠礼锡嘉名,七秩开三以字行。上帝宠恩书不尽,涓埃岂易答升平。多幸曷胜荷天宠,命名未免忆亲恩。兴虽不浅童心在,卌载前尘感冠婚。汉蜡惯经述陈宠,岁除例合祀长恩。追惟皇览揆初度,况有藏书手泽存。本字为然略异音,说文徐注解因心。顾名思义毋忘却,一语方之坐右箴。

原来,宠恩一字并非四十年代所改,而是庚子年(1910)先大人所赐。外公是如何应对外界的传闻的?不得而知。外公是信佛的。《佛说四十二章经》云:“何者多力?忍辱最健。忍者无怨,必为人尊。”想当初,他必是以此作自我解脱!

邓尔雅 篆书李白诗二首轴 香港艺术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外公书写的招牌

世纪之初,承许礼平先生介绍,得以拜访李侠文先生。本来他已卧病多年,闭门谢客,但大概家父和他是老友,且交情甚深的缘故,一见面便侃侃而谈,画人画事还有鲜为人知的掌故。自然也谈到了他和家父的交往,谈到了我外公邓尔雅。他说:我很喜欢你外公的字,《新晚报》的报头就是我通过你爸爸请他写的。话题一转,他说:很奇怪,他的字那么好,而香港店铺林立,但就是没人请他写招牌。大概因为他的字太清秀了,清,就表示生意清淡,不吉利。这是生意人的大忌。

外公有写过商号的招牌吗?有的。

一个是“艺一印社”。我最早看到它的出现,是在1949年1月24日香港《华侨日报》上的一则《艺一印社展览名家书画作品》的消息上:

艺一印社展览名家书画作品。中环同文街口艺一印章社,平日搜藏本港名书画家邓尔雅、罗叔重、叶观盛等作品甚多,该社为适应农历岁晚景节,经于昨日在该社陈售,凡购买者,可即代该书画人题上款,售价并不昂贵,所谓价廉物美云。

“艺一印社”是谁所办的?从1948年《香港年鉴》中的《书画金石家一览》中,只有何筱宽的联系地址栏注明在:香港同文街口艺一。由此看来,很可能是何筱宽创办的。

1949年5月29日的《华侨日报》有一则桂坫的润例:

南海桂太史坫,字南屏,为逊清光绪甲午翰林,道德文章为世所重……书法宗颜柳,深获时誉,求墨宝者踵接,太史辄即应,鲜越宿者,其精神过人处于此可见。迩因其哲嗣迎养至港,卜居尖沙咀漆咸道宝德街(未编门牌新屋),欲得太史书法者,代理收件处为大道中同文街口艺一印社。润例如下:四屏四十元,楹联廿元,条幅十五元,中堂卅元,横批卅元,扇面十元,像赞五十元,题名人字画廿元,(篆隶加倍)大字每尺十元,尺五廿元,寿屏面议。

看来印社的功能除充当书法、篆刻家的中介代理外,还负有展览、销售的业务。外公去世后,讣告中注明,挽联挽诗请交艺一印社。这样,艺一印社与他结下了最后的因缘。

邓尔雅 行书临古帖四条屏 香江博物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我哥哥告诉我,外公还为一个茶庄写过招牌,好像叫春兰茶庄,是专卖高档茶叶的。八十年代他移民前还见过,现在就不知安在否了。

中国书法:世纪回眸——邓尔雅

为什么外公在一个如此繁华的商业之都没有写其他招牌?

在《九华堂所藏近代名家书画篆刻润例》中有一则江孔殷的《兰斋重订卖字换米润例》的润例,颇有意思,特录于下:

照丙戌农历十一月初一日起,专收换黑谷香粳米一种,经香港代理艺一印社,订明米每百斤折交西纸一百元,本省内外代理。如不能交米换字者,应按西纸价折合国币交收,以昭一律,例款如下。楹联:七言,三十斤,八言,四十斤,长联另议。中堂:百字,四十斤,过百,五十斤,过度另议。四屏:三尺二,八十斤,三尺八,百廿斤,同上。琴条:三尺二,四十斤,三尺八五十斤,同上。扇面斗方:一百廿字,五十斤,二百廿字,百廿斤,同上。榜书每字:二尺内,六十斤,三尺内,百二十斤,同上。细骨女扇:跨行,百廿斤,密行,二百斤,孖行另议。寿屏像赞碑文墓志书画题跋一律另议。注意:单条不写,有告白及宣传性质不写,来文佳与不佳均不写,金笺真伪均不写,蜡笺粉笺劣洋纸均不写,商号联名不题下款,先润后墨,钤章磨墨收费加二。戊子元日江孔殷重订。

由此我们看到了当时香港文化人的生存环境与生存状态,钱已等于“湿柴”,难以润笔果腹,故以米计之。在润例中清楚注明告白及宣传性质的不写,商号联名不题下款,也足见文人的那种自我清高的心态。邓尔雅虽然穷困潦倒,但也难以例外。在他看来,香港乃为“栲栳量金争买卖,人人火急向欢娱”之地,俗气难耐,因而招牌字他是不屑于写的。“艺一印社”是经营印章业务的,与他有关,出于业务上的考量他才写的;而茶庄,算得上是清幽高雅的店铺,所以也是个例外吧。

邓尔雅 小窗横幅(附边款) 1.6×1.6cm

邓尔雅 归依(附边款) 2.2×0.8cm

邓尔雅 黄山(附边款) 2.0×2.0cm

外公之“笔误”

友人谈论外公的书法、篆刻时,往往质疑他写错字。如董建在《作字如治印——邓尔雅行书扇面》文(载2005年1月13日《中国书画报》)中,指出了他的“笔误”“风陈”应为“风尘”。若按此类推,外公的书法、篆刻中那就错字连篇了。

难道外公真的如此没文化吗?其实人们还未读懂邓尔雅。

外公生长在书香世家,受家风熏陶,自小对“六艺”产生浓厚的兴趣。当家庭教师为比他年长六岁的哥哥上课讲授《文字蒙求》《说文部首》等书时,他饶有兴趣地在旁边当了个“旁听生”,自言“乃翁六岁诵无邪”,自小便略知“六书”体例。人家的小孩在外玩耍,他却在家里玩弄石头,捉刀嬉戏。他更大的兴趣是读书,家里的书读完了,便买价廉的点石影印图籍来看,买不起的或其他珍贵版本古籍便向戚友借阅,以资博览。十五岁师著名学者陈东塾的高足何邹崖和黄屺香先生,因而得以继承东塾的学术思想。他嗜抽卷烟,随身带着许多烟纸,每当读书或和朋友谈天说地或在茶馆读报时,若一旦发现有用的资料,便用烟纸认真抄录下来,回家后分类整理。外游时也不忘搜集各地的民间方言、词汇,加以注音、释义。

邓尔雅 楷书临古册(局部) 香江博物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外公八岁便开始篆刻生涯,有“早年金石号神童”之誉(沈禹钟:《印人杂咏》)。其篆刻与书法,最大的特点是“印从书出”“下笔有由”。下笔举刀之前,必在字源考索上下一番功夫,自言“‘六书’根底太相干,不考说文心未安。”

外公作品的署款,多把“尔雅”写作“尔疋”。“疋”字不少人以为“匹”字,因此称他为“疋叔”或“匹先生”,至今仍为艺坛笑谈。为此,友人曾专函询之。他解释如下:

来函敬悉,承问疋之分别。此字即字典亦靠不住,非从篆文求之不可得也。兹另纸录呈。此弟之名字,研究甚清楚,自问不致误,非敢夸也。理应如是耳。

疋音雅,正也。故与正字相近,又足也,故与足字相近。又音疏,疏字胥字从此偏旁。

匹,数目字,四丈也。两信也,匹偶也,匹配也,匹夫匹妇也,马四匹谓之乘,马光影一匹长故曰匹,俗变作疋。雅,鸟名,今俗作鸦,兹将变化之次序列左……

有趣的是,有数方印是以广州方言“耳瓦”入印,其中一方边款曰:“吾粤方言,尔雅与耳瓦同音,尔雅刻此,有瓦釜雷鸣感焉。”

邓尔雅 篆书龚自珍己亥杂诗二首扇面 香港艺术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邓尔雅 行书苏轼词扇面 香港艺术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外公曾到日本游学,并长期生活在广东这个中西文化碰撞的窗口,因此对西方文化、文字亦有所研究,并大胆地加以吸收,融洽在方寸之间,如有一方常用印“尔雅”,许多人以为只是取“爾”字内的四个“X”作装饰美,但他在《邓斋印媵》中注曰:“古尔字,象窗格形。”又有一注:“似太西字母”。此确为古今中西结合的典范。

尝刻“国画研究会第一次展览”一印,国字口内从民,并撰文说明:“国从民见《魏三级浮屠颂》,亦六朝俗字。今人以为是新造字,未读书耳。”

至于《从军乐》中“风陈”的“陈”字是否笔误?恰好又有“卅功名尘与土”(见《邓尔雅篆刻集》第20页)一印,“尘”字亦用“陈”。看来,对于这位文字学大家来说,应不至于出现这种常识性的错误。其实,外公对“尘”“陈”是有一番深入考究的。在《洗砚池馆印句》中的“明窗陈人”印文中注曰:“陈古尘字,亦作塦,古阵字。古玺姓陈亦作塦,金文亦然。清湘上人号清湘陈人,兹仿之”。所见遗印,亦多有分别以此三种写法入印的。

而在其诗作中,对“陈”字亦多引。如《二名》诗有“三日未看山,俗陈增一斗”句,诗末自注曰:“陈,尘也,大篆作,引申作陈列之陈,变为‘敶’”。又如《陈子微陈嘱录近年寄怀诸作于横批,因题一律于后》,此“微陈”即“微尘”。

至于“邓”字,乃外公本姓,故他对“邓”字之研究更深。在《洗砚池馆印句》中不仅考出了“邓”字的若干写法,而且在配字时根据自己的美学追求及受印者的对象,临移变化,从附图各印中的“邓”字,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外公常言:篆刻“必以小学为根本者,先识字而配、而刀法,尤重在识”;“大抵印人皆小学、金石、书画诸艺旁究兼治,从无只工篆刻不及其他者,特为印名所掩耳”。尝有《治印示儿辈》诗六首,其中末两首云:“上追甲金石,旁及陶瓦砖。三代同风气,印人所以传”“大巧浑如拙,小学必先通。俗伧不识字,捉刀非英雄”。但他绝不是在卖弄学识,玩弄文字游戏。篆刻、书法对于外公,除聊以帮补生计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学习、钻研小学训诂的手段。作为文字学家,追寻中国各族文字的源流、演变、考索,才是他的至高境界。他以毕生之精力,撰成《文字源流》,凡二十一册,以札记形式,每段三数百字,全书约四十万字,胜意纷呈,令人目不暇接。在近世书林印坛名家中,像先生那样深于交书之学者,罕有其匹。其手稿在外公去世后由舅氏捐给香港艺术馆,惜至今未能整理出版。

邓尔雅的人物画

舅氏曾翻出两幅画邓蓉镜公的肖像画,没有题字,也没有钤印和署款。那是按莲裳公的照片画的,复印了一份给我。很多人看了之后,用怀疑的目光问我:那真的是邓尔雅画的么?

这幅《邓蓉镜肖像》引起人们的质疑是毫不奇怪的。因为在邓尔雅传世的作品中,以书法、篆刻为主,至于绘画,人们常见的,不外乎是三几幅山水、花卉之类题材的图画,若说人物,偶见钟馗三几幅。人物画则少之又少。因此但寻求答案,必须追溯历史。

其实,外公进入公众视野,首先是画人物画的。早在1905年出版的第7期《时事画报》上,刊登了“本报美术同人表”,共二十四人,其中包括至今仍为人们熟悉的伍懿庄、冯润芝、葛璞、陈寿泉、陈树人、高剑父、何剑士、潘达微。而外公的名字也在首列其中:“邓溥,字季雨,人物、铅笔。”

邓尔雅 花鸟中堂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表中标注画人物画的仅十人,而能“铅笔画”的仅有他和高剑父、潘达微三人。在当时,铅笔画等同于西洋画(铅笔画是西洋画入门的捷径,直到1916年上海美专出版的《铅笔画》广告仍称:“学西洋画必从铅笔画入手,如将铅笔画学好,不论何种西画均可迎刃而解,但所临铅笔画又须注重写生,盖所写之画稿虽一点一画,皆具真理”)。由此看来,外公在日本是吃过几晚“夜粥”的。

不过,翻遍《时事画报》,外公在该刊署名“邓溥”发表的人物画,仅有《张文烈公遗像》一图(此前曾刊于邓实主编的《国粹学报》上,1907年第23期),其余皆为诗文。为什么他作为“本报美术同人”而在报上没有其他美术作品?仔细浏览,原来《时事画报》上有不少图画都没有署名的。这些无名的作品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外公有没有匿名的作品?这已是永远无法解开之谜了。况且差不多与《时事画报》同一时期,还有《滑稽魂》和《时谐画报》,已不存,无法追寻。

邓尔雅 佛造像(附边款) 2.2×2.2cm

邓尔雅 万千玺(附边款) 1.7×2.0cm

外公是否真的擅长人物画?记得母亲常说起,外公从小喜画公仔,说他很多时候以卖文为生,一写文章,喜欢配图。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国学界“左图右史”的传统。从外公与容庚的通信中,知道他的确曾卖文为生,遗憾的是他没有留下任何剪报。我翻阅《香港华字日报》,有他不少文章,但该报从不配图,后来在《华星三日刊》等小报上,确如母亲所说,其中不少是配有图的,如谈篆刻的必配印章,还有一些以“八表”笔名发表的文章,还配上人物画的图像。但那些画的署款为手写体的英文字母“XBT”,是否他画的呢?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但当编完外公的篆刻集后,忽有所悟。

一方面报上的图画与文章同在一个方框内,只署“八表”之名,这本身就意味着图文是同一作者。至于“XBT”,应为“八表”的签名式。从外公的篆刻作品看,由于他一生专注于研究文字学,因而在配字上疯狂地“玩”字。古字、异体字、少数民族字、外国文字入印的篆刻屡见不鲜;另一方面,同音字、象形字等也给他玩得出神入化。例如,“爾”字,他干脆用四个“X”代替(尔雅印),岑学侣的“学”字用两个“X”代替,侣字则去掉亻(岑学侣印);又如“尔难”一印,用广州方言的“耳瓦”代之。在《华星三日刊》上的“XBT”署款,X无疑是“尔”的极简版,而“瓦”字则取象形,用两块瓦片(nn)下加一横线连在一起,变形为竖列,便成了“B”字;至于那个“T”,则釆用十九世纪末开始流行的韦氏拼音法(Wade—GilesSystem),以邓字的拼音(Teng)取其第一个字母“T”,便是西方人名在前,姓在后的署名方式,变成“尔雅邓”的西文缩写。

邓尔雅 篆书七言联 1953年 香江博物馆藏 (选自岭南美术出版社《尔雅书画》)

风光正及二三月 冠者相从五六人

尽管这只是推理和猜测,但亦可以断定“XBT”是“尔雅画”的洋文缩写。其实,这种洋文式的签名,在20世纪20年代的西洋画和漫画中已非常流行。例如,家父黄般若的漫画中,署“万”字时,往往以“5”字美化,署“千”时,也会以“M”这英文字母为近似音代之;张光宇的签名把“光宇”两个中文字拆解为五个类似字符,黄苗子则把“苗”字拆解为“廿”“田”作签字式。从事小学研究的外公居然也这样玩新潮,正体现了他的学问藏今古,智慧贯中西。《华星三日刊》上还刊有外公的人物画,如意笔写来的《锺馗》,如以陈洪绶笔法所绘的《屈原像》。

回到关于《邓蓉镜肖像》是不是他绘的问题上,我之所以说肯定,一是他有不同风格的人物画作品,二是《邓蓉镜肖像》和1907年的《张文烈公遗像》同属摹写。只不过《肖像》是按照片所摹,一张只摹其形,另一张帽子、衣服纹理一一加工,显得特别工细。这当然不会是晚年所摹,而应该是在莲裳公去世之后不久所摹。只要有西洋铅笔画的功底,再加上其对父亲的孝心,对外公而言,应是轻而易举、游刃有余的事情。(作者系邓尔雅外孙)

邓尔雅 黄开般若花 2.0×2.3cm

邓尔雅 刘 2.2×2.2cm

邓尔雅 鱼山人 3.1×2.1cm

邓尔雅 黑三昧(附边款) 2.2×2.2cm

邓尔雅 篆书宋吴自牧梦粱录节选中堂 1924年 (选自澳门艺术博物馆编《邓尔雅书画印集》)

转自中国书法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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