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6日下午，四川大学教授、中华书局版《苏东坡全集》主编之一舒大刚先生应约做客浙江图书馆文澜讲坛，做了一场题为“苏东坡如何解读经典——以东坡经解为中心”的讲座，参加第五届伯鸿书香杭州主题游学活动的学员和杭州当地的读者近两百人在现场聆听了讲座，讲座也通过视频在多个平台直播，合计收看人数达数万人次。
讲座图片
一、如何完整地理解和评价苏东坡
舒老师在讲座开始，就提出了“如何完整地理解和评价苏东坡”的问题。他首先列举了《辞海》《辞源》等权威辞书对苏东坡的介绍，指出其介绍偏重苏东坡的文艺成就；然后又介绍了宋仁宗赵祯、苏辙、“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等人对苏东坡的评价，如黄庭坚强调苏东坡“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既强调其文艺成就，也赞赏其政治品格；随后又详细解读了《宋史》本传中对苏东坡的评论，其中指出苏东坡“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高度评价了苏东坡各方面的才能；最后还介绍了现代学者林语堂、钱穆等人对苏东坡的评价。
《宋史》 （二十四史繁体竖排）（全四十册），[元]脱脱等 撰
舒老师指出，总体而言，“苏东坡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文纵横恣肆；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东坡善书，为‘宋四家’之一；擅长文人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人们普遍认为苏东坡是全才式的艺术巨匠”。
二、苏东坡的人生经历与知识学养
舒老师进一步追问，苏东坡为什么能够在文艺方面取得这么高的成就呢？这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而尤其与苏东坡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渊博的知识学养有着密切的关系。
随后舒老师简要介绍了苏东坡的人生历程，大体分少年天才（眉山学习）、春风得意（进士、制举高中）、出典方面（在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鹏翅初折（“乌台诗案”及被贬黄州）、大起大落（元祐年间起用及被贬）、艰难困苦（贬居惠州、海南）、巨星陨落（渡海北归、常州病逝）七个阶段。正如苏东坡在《自题金山画像》一诗中所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元丰三年至七年（1080—1084），苏东坡被贬黄州五年；绍圣元年至三年（1094—1096），苏东坡被贬惠州三年；绍圣四年至元符三年（1097—1100），苏东坡贬儋州三年。苏东坡一生的成就，与他被贬时期的作为关系尤其大。
苏东坡画像
那么苏东坡失意之时在干什么呢？舒老师指出，苏东坡在被贬时期，物质生活方面是艰苦的，比如被贬黄州期间，为了节约开支，他每月月初将钱分为三十份，每天取用一份，一天开支不超过一百五十钱，多余的用竹筒存起来，以便用于待客；而在海南时期，条件更为艰苦，“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
而对于苏东坡贬居时期的社会交往和精神生活，舒老师概括了几句话：“不能见皇上，跑去见和尚。不想会俗士，跑去见道士。无力建功业，只好自修身。无缘问苍生，时或问鬼神。”苏东坡在给朋友的书信中谈到自己修道谈佛的情况，比如《与王定国》信中谈到“近颇知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说的就是他学道养生的事；又如《答毕仲举》信中说：“所云读佛书，及合药救人二事，以为闲居之赐甚厚。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不知君所得于佛书者果何耶？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与仆辈俯仰也？’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仆常以此自疑，故亦以为献。”表明了他对佛学的认识。《紫姑神记》等则记述了其求神问鬼的情况。
《佛教十三经》（全十二册）
不过，贬谪期间，更重要的是苏东坡读书著书的活动。贬谪期间，苏东坡仍然非常注重读史书，如宋陈鹄《耆旧续闻》卷一记载了苏东坡在黄州抄《汉书》的故事。说是有个朋友来拜访苏东坡，通报之后，苏东坡等了很久才出来见他，朋友问苏东坡在做什么，苏东坡说在抄《汉书》。朋友说以你过目不忘的天才，还用抄《汉书》吗？苏东坡说，我已经抄了三遍《汉书》了，第一遍时一段故事抄三个字，第二遍是抄两个字，第三遍则只抄一个字。朋友觉得奇怪，便让苏东坡把抄的《汉书》取出来看看。结果一看就傻了眼，根本不知道抄的是啥意思。苏东坡说你随便说题目中的一个字，朋友便选了一个字，结果苏东坡随口就背出几百字，与《汉书》原文一字不差。于此可见苏东坡读书是非常用功的。后来在惠州期间，苏东坡还听苏过读《唐书》，在海南又指导苏过抄《唐书》《汉书》。他还曾想编写一部史评专著《东坡志林》，可惜未能完稿。
《汉书（中华经典藏书）》
著作方面，贬谪期间，苏东坡除了写作诗词文作品外，他自己最重视的是他完成的三部经解著作：《易传》《书传》《论语说》。他在黄州时期写的《与王定国》信中说：“轼自谪居以来，可了得《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今又下手作《书传》。”可见在被贬黄州期间，苏东坡便开始了这三部作品的写作。后来，到了海南，最终完成了这三部著作的写作，他在《答李端叔》信中说：“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他在《答苏伯固》信中还说：“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更可见其对这几部经解的重视。
三、三苏的经学著述与流传
舒老师进一步指出，三苏父子对于以《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为核心的儒家经典有着深入的研究，苏洵有《六经论》，《易传》百篇未完成，另与姚辟同修《太常因革礼》一百卷；苏东坡有在苏洵遗稿基础上撰成的《易传》及《书传》《论语说》；苏辙有《诗集传》《春秋传》，另有不少关于经典的专题论文，他们的经解著作视野广博，一脉相承，构成了一个完备的学术体系。舒老师还引用《四库全书总目》对于《易传》《书传》评价，指出东坡《易传》之说“多切人事，其文辞博辩，足资启发”，东坡《书传》“诠解经义，于治乱兴亡之故，披抉明畅，较他经独为擅长”，各有千秋。
《四库全书总目》
随后舒老师简要介绍了三苏经学著作的版本流传及文献整理情况，指出北宋只有《诗集传》刻本，南宋只有《易传》刻本，其他多以抄本形式流传，讹脱多有，传本稀少，以致东坡《论语说》到明代失传。到明万历年间，焦竑多方收集二苏著述，仅得苏东坡《东坡先生易传》九卷、《东坡先生书传》二十卷，苏辙《颍滨先生诗集传》十九卷、《颍滨先生春秋集解》十二卷、《论语拾遗》一卷、《孟子解》一卷、《颍滨先生道德经解》（《老子解》）二卷，汇编为《两苏经解》，刊行于世，才使苏氏经解著作有了一次比较完整的整理。舒老师进一步介绍了自己参与编纂收录三苏全部著述的《三苏全书》（语文出版社2001年）、《苏轼著述考》（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年）、《三苏经解集校》（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等三苏文献的研究整理工作的情况。
舒老师特别指出，目前市面上名为《苏东坡全集》的著作至少有五种，但其实都只是诗词文的合集，而没有收录苏东坡其他方面的著述，只有最近中华书局出版的《苏东坡全集》才是真正的“全集”，其前六册为苏东坡的诗集、词集、文集，第七册为《苏氏易传》《东坡书传》《论语说》（辑本），第八册为《东坡志林》《仇池笔记》《东坡手泽》及作为附编的《苏沈良方》《艾子杂说》《杂纂二续》《渔樵闲话录》《调谑编》《问答录》等，是目前市面上收录苏东坡作品最为全面的著作。
《苏东坡全集》
四、苏东坡的经学思想与成就
随后，舒老师以苏东坡《易传》《书传》《论语说》等书中的解说为例，分析了苏东坡经学著作中所体现的民本思想、乡贤民望观、孝治观、仁政德治说等政治思想，阴阳五行说、性命人情说、义利之辨等哲学思想，以及关于运河、三江等的考证成果。舒老师尤其注重分析三苏学术与蜀中学术传统的关系，比如论及苏东坡的性命之说时，谈及“道德仁义礼”的蜀学价值观，并以严遵《道德指归》、王褒《四子讲德论》、扬雄《法言·问道》、唐赵蕤《长短经·量才》等文献中的相关表述为例，分析了其中所体现的这一兼容易、儒、道的“道德仁义礼”的蜀学核心价值理念。
三全本《法言》
舒老师指出，合乎人情是三苏经学思想的特色之一。苏东坡《中庸论》言：“夫圣人之道，自本而观之，则皆出于人情。”苏辙《诗论》也指出：“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并且将人情提升到作为衡量经书质量标准的高度，如苏辙《历代论·周公》对《周礼》持否定态度，即是因为其“诡异远于人情者，皆不足信也。”由此可见，三苏解经往往着眼于人情，将人情是非作为解经的标准。
三教合一是苏东坡经学思想的另一个重要特色。苏东坡看到了道家学说与儒学相通之处，极力论证儒、佛、道的契合，他认为道家的清静无为、《周易》的“不思不虑”和《论语》的“仁者静寿”是一致的。关于佛家，他也说：“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儒与佛不谋而合，一个“行世间法”，一个“行出世间法”，故儒、佛也是能相通并互补为用的。
经过上述分析，舒老师总结说，三苏不仅是文学家，也是经学家、思想家。他们的经学自成一派，父子三人在对六经的解读上既各具特色又相互影响，合力推动了经典阐释的不断深入。三苏遍治群经，切合实际，以人情为据，以人民为本，提出仁政德治、孝悌为基，义利结合，反对“灭人欲”的道学主张；兼采佛道，不拘门户，集杂成纯，一改当时空疏臆断的学风。他们不囿成见，经史结合，考证严谨，对古运河、三江等考证都具有新意。三苏阐发经学不在于寻求章句的训诂，而在于发掘其中义理来达到治心和治世的目的。三苏经学的完备体系与思想精华是“苏氏蜀学”的内核和主体，成为北宋初期的重要学术流派。以三苏为代表的“苏氏蜀学”与“荆公新学”“濂洛理学”“温公朔学”并立，成为北宋时期的重要学术流派。三苏学说兼顾疑传惑经和经世致用，影响深远，并被其门生后人不断发扬光大。
讲座结束时与读者交流
舒老师在讲座最后呼吁：“东坡经解被冷落埋没千余年,其中的千古之秘、孔氏绝学、圣人微言，被湮没已久。让我们大家跟着东坡读经，做东坡先生的知己，也成就我们自己的君子之德吧！”
（此文系书局编辑熊瑞敏根据舒大刚教授讲座PPT整理的讲座要点，经舒大刚老师审阅）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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